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刻:身处城市高楼之间,忽然想起田野的模样?想起夏日傍晚,风吹过麦田的声音,想起炊烟升起时整个村庄的宁静,想起四季分明的日子里,大地如何悄悄更替颜色。
在这个节奏愈发紧凑的时代,我们与土地的联系似乎正逐渐淡去。但每当走近田野,内心的秩序就悄然归位——那是写在我们文化基因里的安定与归属。
芒种,二十四节气中最饱含力量与美意的时刻。跟随脚步走进原野,看见中国的广袤与丰饶,找回属于我们自己的那片精神故乡。
旷野之风——田家少闲月,五月人倍忙。
北国的田野,讲究的是山川里的大开大合。
即使是未曾亲眼目睹过黄河的人,也能在脑海中想象她奔腾的场景:从雪山之巅一路疾驰而下,将沿途的黄土卷成万顷泥沙。在群山之间,她左纳汾河,右拥渭河,连结万千丘壑。及至冲出河南孟津,天地遽然宽阔,一个巨大的冲积扇在华北平原上来回摆荡,北至海河,南至淮河,无一不曾泛滥过黄河的洪波。这就是母亲河的力量,以125万年来的澎湃,以每年4亿吨泥沙的堆积,塑造出华北平原30万平方公里的坦荡。和其他所有身处大河之畔的古代文明一样,中华文明的萌芽,也孕育于这片洪泛之地的沃土上。
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,被认为是夏朝中晚期的都城,考古学家在此发现了粟、黍、稻、小麦和大豆的炭化遗存,这聚齐了中国最早的“五谷”。农业的诞生,总是昭示文明的萌发。以黄河中下游为圆心,先民随着田野的开垦向四周不断扩展,锄犁所到之处,便是中华文明的方向。
历史的风一年年吹过,北国的田野绿了又黄。每年芒种前后,南风已至,雨水渐丰,正是华北平原小麦收割的时节。半人多高的麦子,在垄上列成声势浩大的方阵,精瘦的身杆撑着饱满的头颅,终不免低垂下来。它们被阳光操练了半年之久,终于要迎来最后的检阅。
在同一片土地上,人们重复着历史。白居易曾在关中目睹百姓收割小麦的场景,他写道:“足蒸暑土气,背灼炎天光。力尽不知热,但惜夏日长。”这场与时间的竞赛,到底还是人们赢了。人们用一茬又一茬的弯腰,换来一车又一车的粮食,填饱一个又一个的肚子,延续一代又一代的人生。
田野之上,是五千年的岁月在累积。
泽国之韵——绿遍山原白满川,子规声里雨如烟。
南国的田野,更多的则是江湖里的多姿多彩。
与北方绵亘千里的坦荡不同,南方大地因山水分隔而显得细碎。在长江流域,密如蛛网的支流将土地包围成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岛屿。在东南沿海、西南山区,崎岖如麻的丘陵更是让平地成为一种颇为稀缺的资源。因此,相较于北方,想在南方从事农业生产,第一项任务便是去创造适合耕种的农田。
这可难不倒中国人。长江流域的平原河湖众多,地势低洼,排水不畅,人们便在沼泽淤滩上围堤造田,堤上设闸,有排有灌,因时而变。这种始于先秦、盛于唐宋的造田方法,在两湖地区称为“垸田”,而在长江中下游地区则称为“圩田”,将无数“江南卑湿之地”变成了风光旖旎的鱼米之乡。
而位于里下河平原的江苏兴化,地势愈发低平,水网更趋破碎,筑堤围田的方法难以奏效,另一种造田方式则成为主流。人们将河底淤泥掘起,堆成一座座高耸的土垛,低则两三米,高则五六米,洪涝至此,也只得望“垛”兴叹。人们便以垛顶为田,乘舟来往,谓之“垛田”。
更南边的山区,则是梯田的世界。这种占中国耕地总面积1/4的田地类型,将人们的创造力发挥到了极致。在江西婺源,人们秋种油菜、春种稻谷,一年四季,风景如画。在贵州从江,人们加高田埂,在稻田中放养鱼鸭,形成一个高效的生态系统。而在云南红河,多达3000余级的哈尼梯田跨越2000多米的落差,总面积竟超过100万亩,远远望去,宛如一块打翻在大地上的调色盘。
而那些未曾开辟成梯田的山丘,则往往成了茶树的乐园。它几乎出现在中华文明的一切角落里:它是朝堂之上的贡品,是马帮和船队里的货物,是士人对坐谈诗时的炉火,也是清明时节农家奔忙的生计。是南国的烟雨,塑造了这一切梦幻。是南国的农人,将梦幻带回到人间。
田野之上,是九万里的山川在纷呈。
田园之歌——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
田野是文明诞生的摇篮,而文明也总是以田野为依归。
作为诗的国度,中国文学拥有绵延的历史、广阔的题材,而田园诗无疑是其中最为亲切的一种。比起边塞诗的雄壮、怀古诗的苍凉、送别诗的婉转、讽喻诗的忧思,田园诗将视角放在了最寻常的生活场景之中,劈柴喂马,打谷织麻,无一不可入诗,无一不具诗情。对诗人来说,田园里种着的不止花草,还有他们自己的灵魂。
最先举起回归田园的旗帜的,当属以隐居避世而著称的陶渊明。魏晋之时,战事频仍,时局纷乱,往何处去,成了当时所有知识分子深思的话题。有如建安七子者,聚邺下而登庙堂,论古今而建功业;有如竹林七贤者,赴山野而尚清谈,越名教而任自然。唯独陶渊明选择一个人静悄悄地回到田园,结庐人境,种豆南山。清晨在园中打理杂草,直到月上柳梢才荷锄而归。那不经意间回望南山的“悠然”,是他从田园世界中获得的最珍贵的情怀。
自陶渊明而后,“桃花源”成了文人墨客心中一个共通的梦。为了追寻这个梦境,王维建起一座“辋川别业”,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;孟浩然遁入襄阳鹿门山中,绿树村边合,青山郭外斜。就连素以针砭时弊为己任的白居易,也不由得流连于纯净的乡村风景里,“独出门前望野田,月明荞麦花如雪。”
然而唐人的田园梦,终究局限于自身的高远宁静。但在宋人眼中,所谓桃花源,不在结庐隐居,不在戏游山水,而在与平凡百姓一同起居耕织。陆游饮过农家的腊酒,稼轩听过稻田的蛙声。而惯以豪放面世的苏东坡,也频频留下走村串巷的温馨回忆,“日高人渴漫思茶,敲门试问野人家。”至于被称为“田园诗集大成者”的范成大,更是以细腻的观察与温柔的笔触,将四季田趣记录成可贵的文化样本。在他的笔下,樵夫、桑姑、放牛翁,无不洋溢着生活的喜怒哀乐;梅子、池菱、雪后松,共同组成了人间的春夏秋冬。
事实上,劳动人民的文化创造要比诗人的体悟更为真挚热烈。大江南北,田间地头,四处回荡着淳朴的民歌。在陕北,那是粗犷奔放的信天游;在江南,那是婉转悠扬的采茶曲。锦绣丝织、经纬竹编,是在指尖流动的艺术;美酒陈酿,乡土佳肴,是在齿间存留的芬芳。诗人的田园也好,农家的田园也罢,都是一个文明返璞归真的流露。在那里,古今岁月相续。在那里,灵魂诗意栖居。
田野之上,是十四亿的人间在歌唱。